淺談妙玉。

稍微讀過《紅樓夢》的人都曉得，小說中名字中有玉的人，代表作者給予該角色極高的位置。或者說，「玉」這個字在《紅樓夢》中是很特別的隱喻。王國維認為這個「玉」字代表的是叔本華所說的意志（will），白先勇也在其作《第六隻手指》中討論過，「玉」字代表的是各種緣份。然而，從最簡單的層面來看，「玉」所代表的也可以是其同音字「欲」或者是「慾」。
在《紅樓夢》裡頭有四個重要的角色名字裡頭出現「玉」，即：賈寶玉，林黛玉，妙玉，蔣玉函，另外還有寓言式人物甄寶玉，以及被鳳姐強迫改名為小紅的紅玉（鳳姐認為紅玉這種奴婢丫頭是不配名字有玉的）。剛所說的四個重要的「玉」在小說理從未一起出現過，只有在第四十一回在櫳翠庵品茶一回時寶玉、黛玉、以及妙玉同時出現。因此，我認為從此回看三玉的交鋒相處別具意義。
在我看來，妙玉是個非常有趣的角色。她是十二金釵中唯一與四大家族（史，王，賈，薛）無關的角色，但在十二金釵的排行卻是第六位。 前八十回中妙玉重要的出場有二：一為品茶，二為妙玉贈梅予寶玉。又，在小說中，我們一直可以讀到妙玉對寶玉的特別情愫（妙玉甚至在打坐時想著寶玉，聽到貓叫聲嚇到而差點走火入魔）。我在想，大多數的人讀到四十一回會覺得妙玉是個很刻薄的人，劉姥姥用了她的杯子喝茶，她杯子（還不是普通的杯子，是官窯出的杯子）索性扔了不要了。細看四十一回可以發現，妙玉根本不像一個出家人，她玩古董玩得甚至比賈家還要兇。當然，我們不能因此苛責妙玉，因為妙玉並非自願出家，是個帶髮修行的尼姑。另外一個很妙的地方，除了妙玉的頭髮之外，妙玉對於俗世間有許多東西放不下。不僅古董古玩都帶著，妙玉連她蒐集的水都隨身帶在身上，還帶了五年之久（平時埋在樹根下），到大觀園裡時也才用過第二次而已（推算此時大觀園才興建完成一年多）。這個水還不是給賈母他們喝的那已經很高級的「去年蠲的雨水」，而是梅花花蕊上的雪水。
其實我在這裡想談的並不是妙玉這個角色值不值得同情這個問題。妙玉當然值得同情：她是個沒落的貴族，一個被逼著壓抑自己情慾的女子，一個有愛卻不能說出來的女子。最可悲的是，妙玉的心門總是緊閉的，怎麼說呢？在四十一回出現兩個門，而這兩個門可以說正是寶玉與妙玉的對比。當寶釵黛玉一行人離開櫳翠庵時，妙玉「亦不甚留」，並馬上關上門。相對的，在四十一回中劉姥姥誤闖寶玉的房間，從這個層面來看，寶玉的心門，不似妙玉，是徹底打開的。我們要知道，要進去寶玉房間（怡紅院）並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。從文本我們讀到，寶玉的房間機關重重，且就寶玉在賈家的身份上來說，怡紅院更不是一個說進就進的地方。但劉姥姥是怎麼進去的？她喝得醉醺醺，幾乎是誤打誤撞進去的。進去了之後呢，放個大屁，一屁股坐到寶玉的床，倒頭就睡。作者安排此對比無非是一種諷刺，寶玉不是修行人，卻常把「世法平等」掛在嘴邊。相對於妙玉，她心裡頭階級觀念分明的很，尤其是對於品味、聰明才智上，她覺得只有寶釵黛玉配喝那用珍貴的梅花蕊上的雪水泡的茶，用最好的杯子。賈母她們甚至不配。順帶一題，黛玉應屬紅樓夢中最具品味，最聰慧的女子。但連平時伶牙利嘴的黛玉，都讓著妙玉三分。一：我們可以讀到，寶釵黛玉品完茶後欲盡速離開櫳翠庵，覺得那裡不可久待。二：我們讀到妙玉罵黛玉這個在大觀園中公認最有品味最脫俗的人是個「大俗人」。這兩個「玉」在此的交鋒可說是很有趣。
概述完四十一回，我們可以察覺到幾個重要的對比。第一個，是一直在妙玉心中的「乾淨」還有「髒」。如剛所提，妙玉心裡對人的階級是分得清清楚楚的。她最喜歡黛玉寶釵，認為她們才夠格跟她來往。而賈母，甚至到劉姥姥，在他心裡都是俗人。妙玉幾乎是紅樓夢裡頭，最看不起，最討厭劉姥姥的人。然而，妙玉的這種刻薄，卻成為了妙玉修行的諷刺。
妙玉的判詞更加說明了這一點：「欲潔何曾潔，云空未必空。可憐金玉質，終陷淖泥中。」在我看來，這個判詞讓讀者更加同情妙玉。一個很根本上的問題，究竟是誰說她「欲潔」的呢？又是誰說她「云空」的呢？換句話說，這些判詞是誰說出來的呢？所有的判詞都出現在寶玉的夢中的太虛幻境，但太虛幻境在紅樓夢中的功能不應只是單純的夢而已。套用現今學術術語，太虛幻境可以像是拉岡所說的「真實界」(the Real)。
另外，在四十一回，作者曹雪芹用了一個很高明的隱喻：在寶玉一行人要離開櫳翠庵時，寶玉對妙玉說「等我們出去了，我叫幾個小幺兒來，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？」妙玉回：「這更好了，只是你囑咐他們，擡了水只擱在門外頭牆根下，別進門來。」這裡的地，當然不是簡簡單單的地，而是作為妙玉心境的隱喻。寶玉這個「檻內人」都懂得要為妙玉這自認為是「檻外人」的人洗心。由此可見，甚至連寶玉都看，感覺得出來，妙玉擁有的是一顆不淨不潔的心。
不過，後面四十回的續書，續書者讓妙玉被輪暴，要凸顯得或許就是妙玉的「髒」，以失貞這種最極致的方法來顯現妙玉的「不曾潔」好像也太慘忍了一些。是不是要這樣，妙玉才能真的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潔，又什麼是真正的髒呢？